老家潍县盛产青皮萝卜,荣称潍县萝卜。
像传说中的西湖龙井就那么一两棵树是正宗,潍县萝卜也有自己根正苗红祖传的一亩三分地,据说在潍县城北的北宫,除却此地,其他皆为庶出。
如我老家距潍县城三十多里,恐怕多数乡亲都没有口福品尝过北宫出产的萝卜,但也不耽误把自己种的萝卜贴上潍县这个标签。
原因很简单,从行政区划管辖范围讲,老家属于潍县东南乡,所产萝卜当是名副其实的潍县萝卜,既使离北宫远了点,也没有出潍县地。
在老家生活时,有幸见着乡亲们从育苗、管理、拔萝卜到储存的整个过程,想想也是应了那句流传甚广的话,萝卜好吃苗难栽。
看似粗老笨壮的青萝卜,生长起来却是非常仔细,对于地茬、水肥、温度都有较高的要求,稍有不慎,哪个地方伺候不到,这一年的长相和口感会大打折扣,与人们的要求相去甚远。
潍县萝卜清脆爽口,需要不断地浇灌,涵养水分,才能保证其细皮嫩肉。
如果是瓜茬萝卜就更好了。
瓜茬就是种过西瓜或者脆瓜的地茬,西瓜和脆瓜都是直接入口的水果类农产品,除了用一点农家肥之外,还要再加一些豆饼,就是轧过油的豆渣。
瓜茬萝卜营养丰富,肉质细腻,咬一口,晶莹的萝卜汁欲滴欲出,嚼一口,透心的爽气,比在水井里凉过的西瓜还带劲。
拔萝卜的时间要在霜降之后的第二天。
萝卜叶子被轻霜淡淡掠过,留下绸纱一样柔软的美纹。
刚刚出土的萝卜带着零星的土渣,放在荫凉地里清晒两天,然后割下叶子,埋到挖好的地坑里。
注意,是地坑不是地窖。
一个在房前或屋后空地挖出的坑,坑深在一米五左右,这样能够使埋在地里的萝卜免受冻土层的侵扰。
埋萝卜也有讲究,要放一层萝卜撒上一层薄薄的半干不湿的土,以保证萝卜新鲜和水分不流失。
种萝卜储萝卜有这么多规矩,潍县人吃萝卜也雅致。
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是不能吃的,要埋在地里一段时间。
时间多长呢,要到入了腊月。
为什么要在地里埋些时间,为压压萝卜的火气。
青皮萝卜一般都带着辣味,刚刚出土的萝卜尤甚,且肉质偏紧,不易下口。
埋一段时间,辣味尚存,但是温和了许多,肉质也开始松动易于咀嚼。
潍县人吃萝卜是要有那种柔和的辣味的,不带辣味的萝卜不是好萝卜,潍县人不喜欢。
现在市场上出现了所谓水果萝卜,几乎无辣味,不符合潍县人对于好萝卜的基本要求。
每有人说这萝卜好,不辣,潍县人闻之即刻断定不是老乡。
潍县人吃萝卜还有一点,不能把皮去掉,带着皮吃才有味道有养分。
烟台苹果莱阳梨赶不上潍县萝卜皮,去了皮,潍县萝卜的价值就少了。
萝卜的吃相也有讲究,不能抓起一根萝卜就下口咬,要切着吃。
而且不能切成段,要用锋利的小刀尖,将萝卜从头到腚带着清脆的响声,割成长条的三棱形。
萝卜尾部叫萝卜腚,把萝卜拟人化,这是潍县人对萝卜的私情。
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萝卜捏在手上,细嚼慢咽,听着脆声,品着滋味,那才叫吃萝卜。
父亲和哥哥都是切萝卜高手,我却至今无法掌握这门手艺,只能放菜板上下刀,显得很不潍县。
潍县萝卜性平微寒,主攻消气下食,化痰平喘,民间有冬吃萝卜夏吃姜的说法。
这是从季节上讲的,而每天吃萝卜也有良辰,那就是晚上。
这叫上炕萝卜下炕姜,早晨可食生姜,下午或者晚上吃萝卜,睡觉前减轻腹中载重,助于睡眠。
只吃萝卜可能有点刺激,配着花生吃,味道极佳。
花生可生可熟,但不能过熟,否则会有煳味,影响萝卜的口感。
当然喽,吃萝卜喝茶是必须的,老家人最自信的一句话是,吃萝卜喝茶气的大夫满地爬。
那会儿,我爷爷喜欢喝茉莉花茶,大清早就沏上一壶酽茶,一直喝到晚,午后再吃上一块萝卜,茉莉花茶香配上萝卜,还有爷爷惬意的神态,大概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。
萝卜除了生吃、炒着吃,萝卜缨子也为食用佳品,特别是做小豆腐,豆香萝卜叶清香,绝对下饭尤物。
潍县种植萝卜的历史非常悠久,至少300年了。
潍县萝卜真正出名,并被贴上地域标签,功劳当记在郑板桥身上。
他在潍县当了七年县官,好事干了一大堆,至今挂在潍县百姓的嘴边。
传说有个朝廷钦差到潍县所谓视察,向郑板桥索要金银钱物。
两袖清风,一心为民的板桥先生机智地送他一袋子潍县萝卜,并赋诗一首:
东北人参凤阳梨,难及潍县萝卜皮,今日厚礼送钦差,能驱魔道能顺气。
毕竟县级领导,板桥先生的眼界明显高人一格,潍县萝卜已经是产自山东本地的烟台苹果和莱阳梨无法匹敌的,放眼全国,东北人参凤阳梨同样难及潍县萝卜。
一袋子萝卜打发了一个贪财的钦差,也把潍县萝卜的名气打了出去。
经郑板桥这么一广告,潍县萝卜名声大噪,从此一发而不可收,今日更是潍县人出门串亲赠礼待客之必备。
板桥先生有所不知的是潍县作为行政域名已经没了,但潍县人不会忘记板桥先生和曾经的潍县,这份与潍县萝卜一样晶莹的情愫是不会散去的。
寒冬腊月,屋外飘着雪。
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,切一根潍县萝卜,数着一天天临近过年的日子,穿新衣,走姥娘家,还有母亲煮的那锅肉,父亲带回来的糖果。
小时候,就是这样盼年的。